第5章
九千二百三十块。 为了这九千二百三十块,她带着我吃住在造纸厂办公室,铺了张席子,堵老板好几天。 那年我高一,成绩很好,是班里的学习委员。 文静老实的女孩,把学习视为很重要的事。 我轻声对我妈说:「学校那边只请了两天假,我想去和老师说一声。」 她劈头盖脸地骂下来:「学校?什么学校!你爸半死不活了,你还想着上学?!钱要不来你上个屁!」 我妈,叫陈茂娟。 是一个脾气很差,冷漠自私的人。 也是一个很差劲的人。 我自幼,便是在父母无尽的争吵声中长大的。 妈妈嫌弃爸爸窝囊,挣得不多。 爸爸嫌弃妈妈整天打麻将,孩子不顾,饭也不做。 一个很普通、父母并不相爱的家庭,教养出来的小孩,必定是敏感和缺爱的。 我在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,陈茂娟和我爸是二婚。 我当然是她亲生的女儿,但她却不止我一个孩子。 她本就是个抛家弃子的女人。 当年撇下一双儿女,在火车上偶然认识了我爸,直接跟着他下了车。 据说她的一双儿女,至今还在山沟里的僻壤之地,那里几岁的孩子便要背着背篓下地干活,穿得破破烂烂。 她穷怕了,跟了我爸,原想在大城市过好日子来着。 可惜我爸就是一郊区造纸厂还没娶上媳妇的普通工人。 她逐渐怨怼,骂我爸哄骗了她。 在我上幼儿园时,她又染上了麻将瘾,自此一发不可收拾。 成天地不着家,回家就是要钱。 爸爸上班之余,家务什么都做。 感情早就是没了,之所以还在凑合过日子,因为爸爸说:「好歹是你妈,有妈总比没妈强。」 可就是这妈,在我十六岁这年,带我围堵造纸厂老板,逮到机会堵上他的车,疯了一般,抓乱了自己的头发,扯开胸口那片白花花的肉,哭喊着招呼所有人都来看。 她以这种博人眼球的方式,哭诉着:「活不下去了啊,孩子爸都成那样了,还拖欠我们工资不给,这是逼我们娘俩去死啊……」 车里的老板督促司机开车,并不想搭理她。 她见状直接把我扯到车前,从包里掏出个农药瓶子。 那农药瓶子里,是她不知从哪里买来的百草枯。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,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 我惊恐地挣扎,不住地哭喊:「妈!妈!不要!」 她力气那么大,疯了一样,硬掰开我的嘴,举着瓶子往里灌。 「逼我们去死啊,我们娘俩今天就死给你们看……」 车上的老板终于知道害怕了,他赶忙下车:「大姐!有话好好说!咱们这就去财务拿钱。」 陈茂娟满意地和他们一起去拿钱了。 我跪在造纸厂里,放声大哭,不住地呕吐,抠嗓子眼。 她给我灌进去了。 我自小便听奶奶说过,百草枯是多么剧毒的农药,喝下去就没有能活的,会死得很痛苦。 我那么那么地害怕,一边哭一边吐,全身止不住哆嗦。 直到陈茂娟拿着钱眉开眼笑地出来了。 她没好气地踢了我一脚,骂道—— 「死不了,那里面灌的自来水,瞧你这点出息,一点用也没有!」 陈茂娟,是我妈。 亲生的。 可是那九千二百三十块拿回来后,她没有花在我身上一分。 她沉迷于打麻将,依旧是很少回家。 冬夏换季的衣服和鞋子,学校要交的费用,她统统都是一句:「找你姑要去!你爸成了那个样子,我没走都是你们家烧高香了!」 她什么都想让我去找姑姑。 恨不能把家里躺着无人照料的爸爸,也塞到姑姑家。 她常说得最多一句话便是:「许棠,你要知足,我要是走了,你连学也别上了,辍学在家照顾你爸吧。」 她说得对,我奶奶年龄大了,一直是姑姑照顾。 姑姑一家老小,并不富裕,且自顾不暇,表哥上大学的生活费,都是自己假期打工挣来的。 我爸,是我的责任和义务,不是任何人的。 正因如此,我高中都是走读,周末假期基本都在家里,洗衣做饭,帮爸爸按摩擦洗。 不到万不得已,我不敢开口管姑姑要钱。 因为怕姑父有意见。 所以我常年穿着校服,在其他同学攀比鞋子的时候,我一双三十块钱的帆布鞋,穿到开胶。 我便是在这种境况下,认识池野的。 高二上学期,他转学到了嘉成中学。 转学的原因,据说因为他是个混混,在校时难以管教,把教导主任给揍了。 他家有钱有势,事件平息下来后,他爸妈便做主,给他转了学。 我们学校的校长,跟他爸妈是老相识。 这也导致他到了嘉成之后,适应得很快。 哦错了,他根本不需要适应。 池野那样的人,桀骜得不可一世,眉眼锋锐又英挺,五官端正得棱角分明,两片薄唇微微勾着,少年意气风发,逆着光般,耀眼得太过夺目。 老师安排他与我同桌,意在我学习成绩好,可以帮他指点下。 他哪里需要指点,他的书崭新得干净,压根就没有想学习的意思。 班里乃至学校,那些成绩不好的男同学,很快跟他打成一片,张口闭口池哥,老大。 女同学也都很喜欢他,班里最漂亮最骄傲的陈佳妮,总笑着找他说话。 整个学校的老师和同学,没人不喜欢他。 下课时,男生围在教室外叽叽喳喳,问他为什么把之前学校的教导主任给揍了? 他撩着眼皮,笑得痞气:「那老东西双标,男的犯错,他当场逮着教训,轮到女同学,就非要叫到自己办公室,还特么把门关上,我不服,把门给踹开了……」 …… 第7章 我和池野成了同桌,开始整整半学期都没有说话。 他不爱学习,下课之后基本不在座位上。 我上课认真,从来心无旁骛地听讲。 他连作业都有人帮着写,自习课上不是趴着睡觉,就是逃课去了网吧。 哦,还总有人找他讲话,吵吵嚷嚷。 那天的自习课上,他不在。 我因为前晚熬了夜,有些困,便趴在桌上睡了会儿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,正对上一双定定望过来的黑眸。 不知何时回来的池野,与我面对面,也在趴着睡觉。 可他没有闭眼,凌乱的黑发,浓眉长睫,幽深的眼睛像星辰一样亮。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,四目相对,我吓了一跳,他却没有慌。 他舌尖顶了顶腮帮,慢悠悠地对我道:「脸上掉了根睫毛。」 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。 我无疑有它,忙照了文具盒上的小镜子,将那根睫毛拿掉。 同时还不忘低声对他道:「谢谢。」 他笑了一声,一手撑脑袋,一手飞快地转圆珠笔,声音饶有兴致:「客气了,同桌。」 再后来,我面上一红,没敢看他,翻开了课本。 我是个老实孩子,人生所有的精力,都用在了学习上。 成绩班里第一,年级前几名,人人对我心怀期望。 唯独我妈陈茂娟。 她对我不管不顾,一心扑在麻将上,能抽出空回家看一眼爸爸,已是对我最大的仁慈。 姑姑常说:「咱们这样的家庭,上学是你唯一的出路。」 表哥也说:「社会底层的人,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,读书和工作,至关重要。」 于是我绷紧了一根弦,高中三年,挑灯夜读。 我活得如此累,也如此心怀希望,盼着将来时来运转,脱离这苦海。 池野是闯入我人生的一场意外。 我很少同他讲话,他却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我。 天冷的时候,我校服下面穿了件旧毛衣,有些脱线。 课堂上他百无聊赖,瞥见了衣服下的线头,于是伸出手去拽。 他家境好,一双鞋子都要成千块,想来不是很理解这线头的意义。 等到我们俩都意识到了不对,他手里已经缠了不少毛线,我校服下的毛衣,短了一截。 他尴尬道:「对不起。」 我脸红了下:「没关系。」 一星期后,我来到学校,发现课桌里塞了个商品袋。 打开一看,是件粉色的新毛衣,吊牌还在。 我一时心慌得厉害,把那袋子塞到了他的课桌里。 上课之后,他发现了,往我身边靠了靠,压低声音问我:「尺码不对吗?我让我妈在商场买的。」 我感觉耳根发烫,十分窘迫:「不用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