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74节
齐化山认识。 吴家祖父跟随太祖战死,是个百户,可惜死的早,因此没有正式封赏庇荫。 只使父亲入职公差,而儿子却读书了,本可维持生计,虽然不算富裕,但勉强也能体面,冬日也能有木柴取暖,在这贫民区是最好了。 可三年前,其父捕贼殉职,留下母子三人,本有一份体恤粮,但现在,钦差和太孙查粮,宣布废除抚恤粮。 家无余粮,所以痛哭。 齐化山眨着眼,有点迟疑:“这不就是我们搞的吗?” 好像很早就派人举着鞭子抽打:“奉太孙的命,停了抚恤” 凡一切罪孽之事,包括横征暴敛,尽委于上官,这就是地方之道。 高潜笑了:“是我们搞的,并且还选了二代忠烈赤贫之人,并且还是读书人,不如此,怎么能用义士呢?” “义士?”齐化山喃喃的说着,突然之间一激凛,有点明白了,这是要这吴委当义士去死。 他有点心寒,又有点不懂:“可这吴委是个书生吧?” 有句话叫百无一用是书生。 这话有点过了,但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。 起码,当一个书生没能取得功名之前,又只能读书不能去做别的活计时,那还真就是别人眼里的无用之人。 而一个年纪不大的书生,还多了一个特点,就是:手无搏鸡之力。 至少,这个吴委绝非是齐化山想象中的“义士”。 故事里的“义士”,基本都是孔武有力、义薄云天吧? 一个小小年纪的书生,又能做什么呢? 高潜摇头,这个齐化山啊,还是不懂! “孔武有力?那些都是亡命,死多少都不足使人动容!” “唯有手无搏鸡之力的书生牺牲,才能使天下士林动容!” 见齐化山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,高潜就说着:“你看看这个!” 这是一张信。 牛车有灯,只是光线很暗,幽幽发光,有点森人,齐化山一眼就看见了蝇笔字,透出一股大人气。 这大人气很虚妄,但久为官人,真的写起来和别人不同。 齐化山心中不禁一阵跳,只见这只是一页,展开努力看,上面写着: “太孙刚愎,所祸甚大,而缙绅能不折其身者,四海之大,有几人欤?” “而吴委生于乡野之间,年方童生,尚不得郡县之养,然凭《诗》、《书》之训,卒以发愤一击,激昂大义,蹈死不顾,亦曷故哉?” “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,而为之记,亦以明死生之大,义士之有重于社稷也” “这是墓记铭?” 齐化山心一寒,人还没有死呢,就给墓记铭了? 他接过这封信,仔细看着,看到下面时,又看见下面的署名。 “西铭居士?” 齐化山知道,这件事既然提前都做了这么多安排,署名西铭居士的人也必然不是普通人。 他不认识,就问:“这西铭居士是谁?” 高潜有点无语地看了齐化山一眼,还以为齐化山是在装傻,结果发现这家伙脸上的迷茫之色是真的,这齐化山,还真不认识西铭居士! “这是裴老大人的雅号,你难道不知道吗?”高潜忍不住摇头:“你们其实还有点亲戚关系!” 要不是这关系,自己岂会和他通气。 齐化山这个文化水平啊,让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 “啊,是老大人的雅号!” 齐化山是真没想到,这个西铭居士居然是裴老大人的雅号。 但一想,这是裴老大人的雅号,倒是很合理。 毕竟要搞出大的舆论来,不可能没有重量级人物跳出来。 别人跳出来都不太够格,裴老大人如今身份,以及在读书人中的地位,都恰到好处,正是合适。 齐化山一想到这是裴老大人写的,就忍不住又仔细看了一遍。 高潜懒得再搭理他,直接对赶车的仆从说:“你将这封信送去,里面的人,自然明白。” “是!”仆从应声而去,夜中就听见了脚步声。 “咚咚咚。” “有人吗?” 虽外面的人都知道里面有人,还听到了里面的哭声,但送信的仆从还是走过去敲门。 高潜齐化山都没有下牛车,而是就这么坐在里面,挑开车帘看向那个院落的门口。 暂时还无人来开门,高潜收回目光,又看向齐化山。 见齐化山还是似懂非懂,他也无奈,只能挑明了说:“有老大人的墓记铭,这家不想当这义士,也不行了。” “真不想当呢?”齐化山忍不住问。 什么是义士? 那必然是死得壮烈的人,一个早就被安排好了去赴死的人。 真有人甘愿去赴死吗? 那个吴委的年龄应该不大吧? 一个年纪不大的人,真愿意葬送自己的生命,去做这个义士吗? 如果让齐化山来做这个选择,他是肯定不会愿意。 高潜又笑了下,很随意向后在垫子上一靠,说:“让他当义士,死他一个,幸福大家,是他的荣幸” “真给脸不要脸,那就死全家呗。” 第1298章 蹈死不顾 “当然,此子愿意当这义士,我和老大人,都不会吝啬。” “别的不说,抚恤肯定丰厚,他不是还有个弟弟么,也断少不了一个前程!” “进士难说,举人总有,也算光大门楣了。” “这其实是给吴家一个机会,看他能不能把握了。” 高潜很随意一说,已将一家人的命运安排得明明白白。 或者是一家人一起死,还死得无声无息,无人为其做主。 或者自己赴死,不仅能得一个义士的好名声,死得轰轰烈烈,还能让家人因此受益,不至于如现在这样,连饱腹都勉强。 “原来如此!” 齐化山刚才觉得自己处在这个位置时,是断然不会甘愿赴死。 但听了高潜的话,仔细思量,突然想起了郡内那个神捕,此人出身低,虽然肯拼命,多次建功,连获刑部四次嘉奖,可死于巡查时,已经年过四十,只是个副捕头,连个最低的官身都没有。 同样是死,死的连这个吴委都不如呢! 举人,想入官,就是九品,可以当到七品县令,是神捕拼三辈子都难获得的殊荣。 齐化山细细商量,又觉得,这两选择从一开始其实就只是一个,但凡是不那么蠢的人,都知道该选哪一样。 “我是犯蠢了!” 齐化山觉得自己刚才的确是有点糊涂了,看一眼高潜,不由得心里一寒,只觉得自己挨着的哪里是什么人? 分明就是个怪物! “官场老爷们,就是这样么?”齐化山并不是善人,能公门吃饭,谁都难是,特别是捕头。 县里郡里,明里暗里,都是由他来执行,手上自然有不少人命。 可跟这样的怪物相比,自认为不算好人的他,都觉得格外良善了。 齐化山收回思绪,目光重新落回到宅院门,发现木门已敲开了,仆人径直走了过去,将书信递给了里面开门的人。 重新被关上的门里,哭声骤然一停,很快再次起来,这次比刚才哭得还要更多了几分。 特别是女人的泣声,声声入耳,充满了绝望。 高潜听了,倒显得挺沉稳,只是安静等着。 “大人果然好养气,卑职真的是佩服到心里去了。” 齐化山心里不太安稳,说不出的难受,却也只能压下纷乱思绪,死死盯着那扇破败的木门,感叹着说。 这是真心话,他服了。 哪怕是心里,都不敢有丝毫争锋的想法了。 “这,其实不是我的谋略。”高潜是听出他的真心,回头暗中转脸看了看齐化山,叹了口气说:“我要是有这格局,哪怕不是科举出身,凭我出身和家世,也不至于才是主薄!” 他顿了一下,一阵夜风掠过,想起第一次接到了信的时光,遍身寒透,不比齐化山好多少。 齐化山低头思忖,已经有所悟:“原来是老大人的方略,果然是朝堂上的人,与我们不一样……” 齐化山是心满意足了,高潜却身上竟还是泛起一股寒意,昂首看天,苦笑一下,这样的格局,洞察到漠然的程度,就算是老大人,怕也不行。 是谁在拨动棋子,他是不敢深思下去了。 因着是在牛车里,并无计时,也不知道过去多久,齐化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,高潜依旧闭目等着,并不让仆人去催。 “生死事大,总得给人一点时间。”